鸳鸯离开存放着贾母体己家当的库房之后,径直去了设在荣禧堂的灵堂,继续为贾母守孝。
她自然不知道跟在后面的贾赦刚刚起了什么心思。
贾母的灵堂刚刚布置好,这还多亏了凤姐儿提前私下置办了不少的物品,不然今日只怕要丢丑。
饶是如此,还有许多帘子、幡子、香案、祭品没有及时到位。
那些从外头匆匆赶来的族里帮忙的人,还有贾代儒带着的一大帮学堂里的族里后生,以及从家庙赶来的和尚、尼姑们,现在在灵堂里也是莫衷一是。
按什么路线、什么次序磕头?磕头完毕之后又在哪儿停留休息?
和尚、尼姑们坐在哪儿念经?念哪些经?是先念《血槃经》还是先念《金刚经》?他们晚上住在哪儿?几点吃饭,在哪儿吃饭?
那些学堂里的后生大都是族里没出五服的,理应参加守灵,可是这次序又当如何排?
林林总总的问题都凑到了一堆,更不用说那些婆子、管家、长随这个说短了东西,那个说少了物件,也不知道找谁拿。
鸳鸯看着灵堂外面围着的那一堆人,还有一些小辈族人竟然在相互玩笑打闹,她心如刀绞,可她只是一个丫鬟下人啊!
她木然地走到女眷们所在的孝帘中,众多的媳妇、丫鬟、小姐们都在这里守灵。
在鸳鸯的心中,这些人竟没有几个在真心的哭老太太。
邢夫人与来访的其他武勋世家媳妇们聊天,脸上并无悲戚之色。王夫人还是一贯的模样,如同木偶一般,看不出悲喜,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薛姨妈、赵姨娘、李纨等人也就是吊着脸,并没有大哭。
只有湘云和黛玉二人哭得最凶。
黛玉原本就容易悲春伤秋,在这荣国府里住了多年,也是靠着老太太的护持,这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不然,只怕早就被人欺负死了。
如今老太太走了,自己在荣国府便失去了根基,若是没有琛哥儿,自己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
还好……
父亲如今还在京里,得了琛哥儿的药方子,身上也大好了不少。
又有与琛哥儿的关系,今后倒也不必忧心生活上的事。
不过回想到这个外祖母过去待自己的种种恩情,还是悲从中来。
而湘云姑娘,她如今也算是寄居在荣国府。
虽然自己的叔叔升了官,史家的权势比曾经还盛了不少,不过那与她这个孤儿关系并不大。
她最近遭遇了太多的挫折。
心中有情愫的二哥哥厌弃他,又遭了那种悲剧。而自己在荣国府唯一的依靠、老太太又走了。
这下子,竟然比黛玉的境况还要不如了。
失恋的痛、丧亲的痛,又回想到自己父母早亡的事,各种伤心事涌上心头,趴在棺材上失声痛哭。
宝玉虽然不是女眷,不过他一贯在女人堆里混,也在这帘幕里头,躺在一张临时搭的床上,也在吧嗒吧嗒地落泪。
他这时候也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自己好端端的身体,今后竟然要当一个残废。
那几个近在跟前的姐妹们,一个个却如同隔着天涯一般,对自己只是客客气气,没有多的贴心话。
林妹妹如此,迎春、探春、惜春也是如此,还有前来拜祭的宝钗、宝琴、刑岫烟等人,那心早已不在自己这边。
分明去年的时候,那琛哥儿回京之前,一切还不是这样的。
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变了。
就连老太太都走了!
他心中伤痛,又更将一股子的怨恨都记在了琛大爷的头上。
若是那天琛大爷没有带自己回来,又或者他早些出面救自己,就不至于让老太太吓出病来,老太太也就不会死!
所以,都是琛大爷的错!
他只觉得自己生活在琛大爷巨大身躯的投影之下,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就连老太太的丧礼,又要去求那个琛大爷借银子。
心中愤恨,却只有无能狂怒,最后化作了一把浊泪。
王夫人坐在宝玉的床前,她眼里头的几点泪水,多半都是为宝玉流的。
外头的纷扰杂乱,她们也很烦,不过并没有谁出面去主持。
这乱局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外头的嘈杂声音逐渐息了。
管家、婆子们也逐渐有序起来,和尚、尼姑们找到自己位置,念经的声音开始响起来。
长随、小厮们“再高点”、“左边些”之类的喊声此起彼伏,这是在往灵堂里补东西了。
再过一会,来旺媳妇到女眷这边的帘幕中道:
“大太太、二太太,众位夫人、小姐们,琏二奶奶已经升堂管事了,外头的事差不多安排妥当,晚饭也安排好了。还请大家移步荣庆堂吃晚饭。若是有谁在这儿留守,我便让人送饭过来。”
不多时,多数人都离开了。
鸳鸯、黛玉、湘云不肯离开。宝玉因为身体不便,也没有走,王夫人则留下看顾宝玉。王夫人的丫鬟玉钏儿,宝玉的丫鬟袭人、麝月自然在一旁伺候。
帘幕中的人少了些之后,也清静了不少。
“林妹妹,你怎地也不理我?也不愿意与我说一句话儿?”
宝玉靠在床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垂泪的林黛玉。今日黛玉进来之后,只是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便一直在贾母的棺材处哭,确实没有与他说一句多的话。
她精致的罥烟眉蹙了蹙,道:“老太太仙逝,我心中只顾得上悲痛,一时竟怠慢了宝二爷,还望恕罪。”
在黛玉心中,贾母有今日之祸,十分有九分要记在宝玉头上。
她此前就劝说过宝玉不要与那戏子走太近,可是宝玉一向当做耳旁风,这才后那忠顺王找茬的事,才有后来的事。
若不是琛哥儿出手,宝玉只怕这会子还在牢房里关着呢。
林黛玉的话回得礼貌而疏远,宝玉听着心如刀绞,转了转头,也不便说其他人,便指向王夫人身边的丫鬟玉钏儿道:
“我知道,你们都躲我。就连你也是,你怨我害了你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这都是这世间的缘,如今老太太走了,我们的缘算是到头了!”
玉钏儿听到宝玉在数落她,当着王夫人的面,她连忙跪下求饶道:
“宝二爷恕罪,小的不长眼,惹恼了爷。我掌嘴……”
说着,给自己脸上打了几下,啪啪作响。
她确实在有意疏远宝玉,可是她更不想让王夫人误会,到时候迁怒与她,那就惨了。
宝玉心中更觉得悲凉,留着泪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这是……何苦呢。”
他是因为这些姑娘们一个个疏远他才说这些话的,结果反把她们推得更远了。
对于一个喜欢混在姑娘堆里的公子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大的惩罚。
就像一条鱼离开了水,分明眼前就是湖泊,可是它跳跃着往湖水靠近一尺,那湖水反而后退了一丈。
绝望的局面。
王夫人在一旁,也觉得很没有意思,出言道:“宝玉,你累了,休息一会子吧。”
又对玉钏儿道:“你去我房里把佛经取了,让彩霞送来,你便在房里那边吧。”
既然宝玉觉得这个丫鬟不好,以后便不用这个丫鬟了。
玉钏儿听着,心头一咯噔,知道自己打耳光,这祸事还是没有避过去。
她领命出了帘幕,到房里交待了彩云送佛经,而后乘着一个空闲,赶紧去找金钏儿去了。
而灵堂女眷这边,众人吃完饭,女眷们大都还是回到了灵堂这边。
今夜是第一夜,守夜的人多些。
邢夫人进来之后,眼珠子骨溜溜直转,扫视了一穿,看向鸳鸯,道:
“鸳鸯,你出来,我有一句话问你。”
众人只当她是询问贾母房里的体己家当,也没有做多想。
鸳鸯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思,心中冷笑报怨,这真是一对夫妇啊!
老太太才走,眼睛就只盯着那几两银子。
她跟着邢夫人走到一个空房间,关上门,道:
“大太太,老太太那边的银两、物件、衣裳真的都在那儿了,我没有一件瞒着大老爷。若是大老爷再不信,我还有账目,今晚我理出来,明日送到大太太处对账。”
邢夫人耐着性子听她说完,这才摆手,脸上带着笑意道:“不是这事,这事已经了结。大老爷还夸你能干呢。我现在要与你说的是另一事,一件喜事。”
鸳鸯心中满是悲痛,见到邢夫人那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恶心,不过对方始终是主子,她不敢发作,只得道:
“大太太说的是什么事儿?”
邢夫人见她上道,便神神秘秘地道:“是这样,如今老太太仙逝,你今后便没有了去处。正好今日大老爷见你办事得体,模样也周正,房里正缺一个像你这般会筹算、会理事的人。等到了大老爷房里,你便成了半个主子,不是比如今的日子要好上许多?”
她拉住鸳鸯的手,故作亲善地道:“你知道我的性子,一向和善,也不像你二太太那么严厉。而且我膝下也没有一个儿女,等你进来,趁着年轻,再生个一儿半女,今后过得比赵姨娘还好呢。”
“大太太说的喜事,竟是这个事?”鸳鸯泪水涟涟,挣扎着从邢夫人手里抽回了手,带着哭腔道。
若非对面站着的是一个主子,她很想冲上去扇她几个耳光,告诉她什么事孝道。
母亲才死,做儿子竟然着急想着要娶母婢?!
这还是人么?!
邢夫人只以为她是心中害羞,一时不肯明着答应,笑嘻嘻道:“正是此时呢,这事大老爷的意思,特意让我来给你说一声。此时原本可以不与你说,只能老太太丧事了,直接把你接过去就行。只是看你一向稳重,伺候老太太这些年,也算诚恳,这才提前知会你一声呢。”
鸳鸯沉吟片刻,悲愤道:“大太太,如今老太太才登极乐,我心中悲伤,无暇想这些。不过我只想着这辈子给老太太守灵,不想进谁的房里!还望大太太替我回了大老爷,我不情愿!”
说完,也不顾主仆的礼仪,直接开门离开。
反正现在是老太太丧礼期间,他们不敢乱来,等老太太敛葬了,自己便也随她去了便好。
既然不怕死了,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邢夫人看着这个鸳鸯性子竟然如此刚烈,让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心中很不是滋味。
不过还好她碰鼻子灰之类的事也没有少遭,只能讪讪回去,在贾赦那儿领了一顿骂。
翌日上午。
贾母的丧礼在王熙凤的调理下逐渐规制,加上如今有琛哥儿的钱物接济,倒也没有短缺什么物件,虽然不算奢华,内外的面子上还算过得去。
昨晚守灵一晚之后,今日灵堂里的人便少了许多。鸳鸯本来也应该去睡觉的,但她不肯离开。
不多时,有人进来通报,鸳鸯的哥嫂在外头找她有事。
鸳鸯出了门,便见到了自己嫂子脸上带着谄笑,看着她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猜测,多半还是为了大老爷的事过来。
“鸳鸯妹子,也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你。如今上好的富贵摆在你面前,为何不肯要呢?”
走到一处僻静些的地方,她拉着鸳鸯的手,劝说道:
“大老爷年级是大些,不过他可是正经的袭爵将军呢!现在老太太不在了,以后这府上便以大老爷为尊。大老爷看上你,这是福分啊!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做奴才不成?”
在她的心中,只要不是傻子,自然都知道怎么选。
女人嘛,跟了谁都是要做那些事,给谁不是给呢!
鸳鸯猛地抽手,袖子一甩,冷声道:“你羡慕人家丫头做小老婆,一家人便可以仗着横行霸道。你们看着眼热,便要把我送到火坑里去!我若得势,你们便可以仗着他横行霸道的,自封舅老爷。我要是不得脸,你们便只当我死了!”
这算盘珠子的声音,隔着十里路都听到了!
对你们来说,当然是好事,没有一点儿坏处!而要落入火坑里的人说我啊!
大老爷那个模样就不说了,又是一个贪财、好色的人,还不忠不孝,哪有一点儿做老爷的样子!
嫂子听着鸳鸯怒意,脸上讪讪,正欲分说,听到有人过来,转头看时,竟然是大老爷贾赦。
贾赦面沉如水,看着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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