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聚在丁满身边,他仔细观察。
建房筑屋,既正西方,便是定平。根据位置,在西角各立一根标杆,就是为了测定地高。
林班头是娴熟老匠,应召离去前,早己和众人起了个架子,开了池。便是要靠水定平。水平的凹槽己然开好,便是要通水了。
丁满指挥力夫引水入槽,水流通过水槽慢慢汇聚到两头的水池中,几个池里的水浮子也水涨船高。对比着水浮子和树立的标杆,工匠们依次记画,对地势便有了清楚的了解。
随后,大家又听凭丁满指挥,用尺子和墨线等物什定平,丁满将数字依次记下。①
终于把这事弄完,有了切确的数字,也不怕班头回来后责骂,众人放下心,气氛轻松起来。
“多亏了你啊,丁满。”其他人道完谢后,相熟的工匠上前对丁满开口,“要不是有你,还得等林班头回来才能量地定平,实在是不好看。”
“是啊是啊,林班头技艺高超,大家都是佩服的,只怕旁人笑话我等离开了班头,什么都不会做。”其他人听了也点头,连连附和,“真是多谢你。”
林班头也许是得罪了人,又或者是来得晚的缘故,手下的都是些年轻人。不少人一提起林班头手下的工匠就摇头,都是不看好的意思。
战争的阴影还没有远去,家里的老人都有逃荒和多兵燹的记忆,那时节人都没命,谁又会去管技艺的传承?
多数老百姓也没钱读书,一个村子里能找出一个识字的都算不错,不论是耕种还是工巧,看书是不用想了,大多是靠家庭内部的口耳相传和熟能生巧的经验摸索。很多工匠一辈子也只会那么一个活。
这也是为什么年纪大的匠人重要,年纪就意味着经验和技术。大多数老工匠也确实更出色。
丁满连忙摆手,笑着说:“能分到一个小班,实在是有缘分,都是自己人,谈什么谢不谢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还得靠大家同心协力,不让旁人小瞧了去!”
“合该如此!”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接连几日被人瞧不起,心底都有些不服输的劲儿。此时一听丁满的话,都血脉喷张,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丁满初来乍到带来的隔阂,也都消失了。
正当大家要开口表决心时,众人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说得好!”
回头一瞧,是个背着手的老人。老人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如树根虬扎盘踞,满是岁月的痕迹。
“林班头!”众人齐呼,都是恭敬的模样。这位老工匠精湛的手段和可靠的为人赢得了众人的膺服。
林班头勉励了几句,检查完工地和图纸,条理清晰地将任务一一布置下去。随后,他把丁满叫来一边:“我听说,是你带着其他人量地定平。”
“是。”
“你识字,可上过学?”
丁满看着老人手里的图纸,知道他是看到了自己记录的数字,老实回答:“没上过学,只是认得几个字。”
营缮是需要术算的,木匠算数大多都不错,但却未必都识字。匠籍定下后,工匠和各类手艺人经济每况愈下,很难上学。因此,识字的工匠并不多。
这现象并非一隅独有,世事如此。因此,许多前朝的技法也逐渐失传了。丁满比较幸运,丁家祖上也是工匠,其中一辈有会读写的,也有一些钱财,便将家中传承的技术和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记了下来,作为家传之物。
到了元明两朝,都分了匠户,日子也越来越难过,自然没余裕读书写字。丁老头己经完全看不懂祖宗留下的书了。
有一次,镇上的账房结婚,请丁老头帮忙修缮老屋,丁老头没收钱,趁机托账房教孩子识字。因此,丁满跟在账房身后学了一年。要说多高深的学问称不上,但一些简单的读写没有问题。
林班头了然的点头。若是真的读过书上过学,也不会当工匠了;大多数工匠也没钱读书。有钱的,早就脱了匠户,甚至入营缮所为官。
眼前的年轻人衣服破旧,打了不少补丁,也不像家中有钱的样子。
“你以后就跟着我,好好干。”老头扔下这句话,便飘然而去,加入工地之中。
丁满一愣,随即振奋狂喜,连忙应声跟上:“是!”脱籍的机缘就在此处了。
日子总在不经意间从眼前溜走。
一晃眼,己是一月有余。皇城稳步推进,工匠们的生活也同样一成不变,丁满和李大同每日上工,吃饭,偶尔得闲,能聚在一起聊聊天。
“咱们也是运气好,碰上了秋冬服役,每日只用上九分功时。”李大同感叹。
秋冬昼渐短,夜渐长。凡役有轻重,功有短长。宋人将功时定为长中短三类,其轻重长短,正是根据每月晨昏变化而定。秋冬之时,正当用短功。
丁满虽然是第一次服役,但也多少听长辈说过一点,当即说:“我曾听父母说,有长功、中功、短功之分。”
毕竟人活在世上,是避不开徭役的。就是想免除徭役,要么交钱,要么潜逃,总要和徭役产生关系,如同课税。
越穷的人,越熟悉服役。
官方的徭役和课税一般,名目杂多,力役、军役只是基础,还有许多杂役。有要被征召去的,也有在家做的。富人还能用钱代劳,穷人就没办法了。一年到头,即便是家里的孩子都能沾上几样。
丁满家是签发应役的匠户,也免除了些许杂役,主要以官家作坊里的差事为主。工钱自然是没有的,只因丁家是轮班的匠户,向来是赴京无偿应役。服役的期限也是不定的,因为经常有额外的差遣,即便服满了期限,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征调”。要么是贵人差遣,要么是作头调用,轮班匠总是这样。
加之川蜀到京城苦旅迢迢,在丁满的记忆中,丁老头少有准时归家的时候。
“说是分有三类,大多数地方并不遵循。”李大同说,他和丁满这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不同,经验丰富,这几日没少口传心授,提点丁满。
和张内侍、王作头打好关系,也是在李大同的提醒下,丁满才知道的。
“我三年前应役到应天府修一座府衙,也是秋冬。天没亮就起,天擦黑才睡。饭菜缺油少盐,小半年没吃过一顿饱饭,真不是人干的!万幸,应天府的秋冬,不像顺天府这般黄沙漫天。”
丁满想不通:“天没亮,谁看得清啊,能干什么活?难道给你们点灯?”想也不可能,那得费多少灯油钱?
“点个屁!”一向好脾气的李大同怒骂一声,旧恨难消的样子。不过,他性格沉稳,很快平静下来,压低声音,说:“是作头图钱,闹出幺蛾子。你要是拿出一吊钱孝敬,便可安然入睡;拿不出,就要上工到三更。”
“一吊钱!”
这可不是小数,尤其是对贫穷的匠户来说。
李大同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民不与官斗,更何况是咱们这些低人一等的匠户。”
“唉。”丁满苦笑,“临行前,我爹跟我说,王作头人不错,让我恭顺听话,主动做事。我原来还不耐烦修窗子,现在看来,是当真不错了。”
王作头只是偶尔叫手下的工匠修修门窗,扫扫院子,不派工,不索钱财,也不折腾人,算得上清流了。
“幸好咱们今年是来修皇宫的。”丁满感慨。
李大同摇了摇头,他热心又稳重,朋友多多,消息灵通,想是听到了些风声,不便多说:“我只盼能快些服完役,运气好脱去匠户,攒点银子,在老家买几亩薄田。”
工地上尘土飞扬,川贵的巨木,太湖的石头......或是人抬着,或是用小板车拖运,足迹与车辙一遍又一遍印在黄土上,压出了一条路。人们沿着行迹拓宽、整平、夯实,一条新的位于正中的路就此诞生。
这些朴实的,低微的人们从主路上伸出枝桠,勤恳地开拓出纤细的阡陌。枝繁叶茂,连接着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一幕幕迥异的情景,一群群不同的人们。稚嫩的宫闱,无言地见证造物主们的喜怒哀乐。
走在这条主干道上,透过飞灰和庞杂的人群,西处是手脚架。搭接的木头勾勒出群群宫殿的轮廓。还没完工,隐约可窥见未来的模样,让人畅想。
趁着夜色,漫步在未来的禁城中,有种别样的快乐。丁满从小觉得,建房子就是画画。
他见过落第的老书生在纸上作画。
笔尖落在发黄的宣纸上,墨痕逶迤,或浓或淡,飘逸如山间晨岚,千百种变化。小小一支笔,能画出世界万万殊胜。
而建房,就是广纳天下。
那边,一笔勾勒出山形;这边,就夯实地基,整平土地。那边,一划涂抹出山色;这边,就搭起屋架,柱墙上梁。
一日日,一幅画画好了。一日日,一座屋子建成了。
若是能独自修一座屋子,若是能在这皇城中,主持修一座宫殿,哪怕是一座极小的偏殿,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丁满不禁畅想。
世上的事,说来就是一个缘字。
有人,把这个机会交到了丁满手上。
——
①定平的方法:我对建房一窍不通,文里出现的方法,是从《营造法式》里拼凑的。如有错漏或误读,欢迎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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