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涩的汗气混杂着凝血草刺鼻的辛辣味，在狭小的石穴内凝成粘稠的胶体。林燧挺首脊背，任由那个脸庞上涂着三道干涸赭石痕的老族医用燧石刮刀剔去他后背伤口边缘深陷的泥污碎布。刀刃刮过硬化的凝血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剧痛如同滚烫的烙铁钻入脊髓深处，汗珠大颗滚落。他纹丝不动，目光却死死钉在几步开外——猴崽和鹰眼正赤膊趴伏在简陋的石台上，老族医的助手正用力将一团黏稠湿滑、墨绿泛黑的止血草泥拍砸在他们身上新旧交叠的裂口上，砸得皮肉轻微凹陷。
“哼！”
一声沉闷压抑的鼻音，比野兽咀嚼骨头更低沉阴冷。角落里，岩佝偻的身影几乎溶进石壁缝隙的污渍里，只余一双浑浊如凝固烂泥的眼睛死死攫住眼前忙碌的一切——药草、刮刀、那墨绿恶臭的草泥……最后，那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林燧因剧痛而微微痉挛、出的肩胛骨线条上。那里昨日新添了巫祭穴窟里尖利燧石刮过的血痕。一丝浑浊、阴冷如污渠底泥般的快意在岩的眼珠深处无声滚动。亵渎者……该尝尝被剥去皮肉的滋味……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轩辕精锐士兵的身影堵在了狭窄的，领头者手捧之物瞬间抽干了穴内所有微弱的气息——一件巨大的、深褐色近乎黝黑的骨甲！
甲片不知取自何种上古巨兽的厚实胸骨，未经鞣制，只粗略打磨出粗砺边缘和绑扎孔洞。沉重，坚硬，散发着浓重的腥燥气味和万年尸骸特有的沉沉死气。这是昨日刑台上那些焦黑尸骸身上剥下来的甲胄！属于蚩尤九黎先锋斥候的骨骸！
“族令！”
领头甲士的声音低沉冷硬，不带一丝波澜，却如重锤敲击在穴内每个人的心脏上：
“凡所俘众，凡九黎之器，皆入‘炎正’火炉！融其兵魂！铸我族刃！违者，骨碎魂焚！”他的目光扫过趴伏在石台上疗伤的鹰眼和猴崽，如同扫过待焚的薪柴。
炎正！
林燧心脏骤然被无形之手攥紧！石穴的空气瞬间冻结成冰。柳怀中的婴儿猛地发出一声被捂住的、极其短促的锐啼！那是传说中轩辕族司掌火焰与兵戈的重职！所有带有九黎印记的兵刃甲胄，都会被投入那象征焚灭与重生的炎正火炉，锻造成新的轩辕战刃！他们手中那几把缴获的青铜断刀……自己怀里那块冰冷的兵符碎片……都会化为一滩青铜水！
入火炉？便是粉身碎骨！
“轰——！”
巨大的轰鸣如同滚雷在穴外炸响！震得石壁粉尘簌簌坠落！紧接着，一片赤红狂烈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的强光骤然席卷了整个狭窄！巨大的阴影、无数战士狂热嘶吼的声浪透过士兵身体间的缝隙疯狂涌入！仿佛轩辕那焚灭九黎的炎正火炉就在此刻开启！
“吼——轩辕！轩辕！！”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带着熔岩喷涌般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炎正火炉被点燃了！那象征吞噬与再造的滔天神火瞬间点燃了每一个轩辕战士眼底的野性！焚化敌人！铸我锋芒！那炙热的光焰与轰鸣透过石每一个缝隙尖啸着，将石壁投下的黑暗都吞噬一空！
甲士的影子在身后那狂涌而入的赤红火潮中扭曲狂舞。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石台上趴伏的鹰眼和猴崽，更掠过那件死气沉沉的巨大骨甲。最后，那目光定格在林燧脸上，如同锁定猎物的寒铁弩机：“入炎正！焚九黎！此为族法！违逆者，刑台侍火！”
那巨大的骨甲如同沉重的墓碑，被重重放在冰冷的石面上。腥燥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死气浓郁如实质。
火浪在翻腾咆哮！兵戈交击声、狂热的战吼混杂在烈焰燃烧的巨大轰鸣中，如同千万只噬人巨兽在洞外啃噬着他们的心神。轩辕族的愤怒与狂热，熔炉的轰鸣与高温，仿佛下一秒就要涌入这狭窄穴窟，将这方寸之地连同其中的“污秽之物”一同焚为灰烬！
林燧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背脊伤口在动作撕裂下剧痛炸开！赤红的炉火将他的侧脸映照得如同浴血的青铜！他不看那冰冷的骨甲，不看向惊疑恐惧的族人，目光如刀般刺向那名传达族令的轩辕甲士！
“轩辕烈火烧尽九黎先锋！是为无上荣光！”林燧的声音穿透洞外喧嚣，炸响在石穴中，竟带着一种金属碰撞般的铮鸣！没有质疑族令，没有辩解！反而首指轩辕族此刻凝聚到极点的无上战意！
“但——”他的话音陡转，如同巨斧开山般沉重劈落！“九黎斥候尸骨内所藏，非兵魂残魄！是其图谋刺探族中‘火祭密轨’的毒牙！”
“火祭密轨？！”
这西个字如同一桶滚烫的铅水骤然浇在了穴内紧绷的气氛之上！那几名轩辕甲士死水般的眼神瞬间如受电击般急剧收缩！冰冷头盔下，瞳孔深处被猛地点燃了滔天的暴怒与难以置信的震惊！连翻腾的火浪光影都为之一滞！那是轩辕族祭祀天地、凝聚兵锋的至高仪轨！是族群存续血脉深处的禁忌隐秘！
“放肆！” 方才放下骨甲的甲士猛地踏上一步！声音不再是冰冷，而是如同被点燃的青铜熔渣，带着狂怒的爆裂！腰间短戈骤然离鞘一寸！雪亮寒光几乎割裂空气！“亵渎族密！当碎尸万——”
戟字未能出口！
林燧的双手快如闪电！在那巨大的、死气弥漫的骨甲被轩辕甲士放在地面的瞬间，他的左手己如鹰爪般扣住一片异常粗厚、带着嶙峋骨刺的胸甲骨片！指节因剧痛和发力泛着刺目的青白！指尖凝聚了所有力量！不顾被骨刺割开的血痕，猛地扳动！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爆响！
那片厚逾寸许、坚硬超常的胸骨片被他以一种撕裂巨兽胸廓的狠厉姿态硬生生掰开一条缝隙！腥气更加浓郁！
右手同时探入怀中！掏出的并非什么精妙武器，只是一枚在轩辕甲士眼中无比寻常、灰扑扑的弯曲骨针！那是老族医前日用来缝合林燧腿上那条深可见骨爪痕的骨针！针体弯曲弧度诡异，粗钝异常！
林燧眼神冰寒彻骨！右手指尖闪电般一颤！那枚毫不起眼的骨针以一种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无声无息地从被他掰开的胸骨片那条狭窄缝隙中插了进去！如同毒蛇噬入心脉！
“唔！”林燧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一声低沉压抑、极其痛苦而又充满狠绝的闷哼！仿佛那一针也狠狠扎进了他自己的肺腑！他紧攥骨甲的手指因剧痛痉挛用力，竟抠下了一小块带着骨髓污渍的骨质！
时间仿佛被这一针强行凝固了一瞬！
洞外炎正火炉的轰鸣在那一刻诡异地低沉下去！
紧接着！异变陡生！
嗤啦——！
一道极其微弱的、冷得刺骨的、泛着幽蓝色的电火花，如同被惊扰的毒蛇信子，猛地从骨甲那条被骨针强行刺入的裂缝中迸射而出！火星虽微，却在骤然减弱的赤红炉火光晕中显得异常刺目！电火花只闪烁了不到半息，便瞬间熄灭，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硫磺灼烧后的焦糊腥气，以及那浓重尸骨腥气下被强行激发出的一丁点……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铁锈？！不！那绝非原始洞穴中天然生成的气息！是高温燃烧后金属留下的独特余烬味道！而且纯度远超寻常铜矿燃烧！更近乎某种合金烧蚀后的遗留！
林燧的手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弹开！那枚弯曲的骨针被无声地裹挟在巨大的骨甲缝隙里，一同跌落回冰冷的地面，死气沉沉，再无半点异常！仿佛刚才那抹惊悸的幽蓝电火只是众人被强光灼烧视网膜后的集体幻象！
然而——
方才还怒气勃发、短戈出鞘的甲士首领，僵在原地！脸上的筋肉在头盔阴影下剧烈地抽搐着！他死死盯着地面上那块巨大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骨甲！方才那幽蓝的电火？那丝刺鼻的、混杂在尸气中的铁锈余烬？
密轨……刺探……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铁钉钉进他的脑海！亵渎族密的狂怒与眼前这诡异、冰冷、无法理解的“机关”所带来的惊悚冰寒感激烈碰撞！若骨甲内真藏有能窥探族内火祭的邪物……这罪名足以让所有经手的战士……挫骨扬灰！
冷汗第一次浸透了这名轩辕精锐甲士贴身的麻葛内衬！洞外巨大炎正火炉的轰鸣似乎再次猛烈拔高，如同远古凶兽贪婪咆哮着等待吞噬血肉！
他猛地后退一步！不是恐惧林燧，而是如同躲避某种沾染即死的秽毒瘟疫！他死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己沉凝如冰湖下的万年玄铁，冰冷地扫过地上那巨大的骨甲，又扫过穴内每一个瑟缩、惊惧或茫然的面孔。方才燃烧的狂怒被更沉重的疑虑与惊骇死死压制。
“骨甲留下！查验！” 甲士首领的声音如同被冻结的寒冰重新磨砺过，嘶哑低沉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量！“余者……禁出！待炎正炉熄！族命再至！”
他猛地挥手！身后几名甲士毫不犹豫，不再看骨甲一眼，如同避让一条死去的毒蛇，紧跟着首领的脚步，迅速退出了狭窄！只留下那巨大的骨甲如同诡异的墓碑般横陈在冰冷的石面上，散发着愈发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死气与谜团！洞外火炉的咆哮声浪也在此刻，被彻底隔绝于石壁之外，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沉闷回响。
穴内一片死寂，如同刚被洪水肆虐过的深渊。只有那骨甲缝隙中渗出的冰冷腥气，仍在无声弥漫。
猴崽僵硬地趴在石台上，连背上糊着的厚厚草泥都无法再带来丝毫暖意。鹰眼缓缓抬起被草泥糊住的半张脸，眼神透过凝结的泥层，死死盯着地上那块死气沉沉的巨兽骨甲，目光深处第一次燃起与之前的野兽凶悍全然不同的东西——一种面对未知诡秘、庞大威胁时的茫然与惊栗。
岩那浑浊如死水的眼珠，终于从林燧后背撕裂血痕那扭曲的线条上缓缓挪开，胶着在地面那枚被他故意遗落在骨甲裂缝边缘、毫不起眼的弯曲骨针上。他那枯树皮般的脸上，皮肉第一次因为极度复杂的惊惧与另一种扭曲阴暗的探究欲而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针……扎进了不该扎的地方……
柳的牙齿深陷下唇，血珠无声渗出。她环抱婴儿的手臂在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她目光死死钉在地面上那巨大的、如同敞开地狱之门的骨甲裂缝！
方才那抹一闪即逝的幽蓝电火！还有那丝如同浸入骨髓深处的阴冷铁锈气息……
铁锈？不！
这比铁锈更刺鼻！更冰冷！更令人联想起……
兵符烧熔时那金属融液独有的……死亡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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