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琛起了个大早,和女儿王贞仪一起去买药。
闹了一夜的街道,此时还没醒。街上寥寥几个行人。
父女俩并肩走在街上,少见地感到清闲。
余杭镇有一条木香弄,在在江宁府内都小有名气。这条小巷子靠近港口,巷子里群医荟萃,都是医馆,不少江南民间有名气的大夫都来此坐过诊。许多外地人,还专门坐船来这里求医问诊。
父女俩今天要去的并非木香巷,而是木香巷附近的小弄。
这条小弄里聚集着各种药材铺。病人在木香巷看了医生,就来小弄里抓药。
祖母董氏随着年岁渐长,身体衰弱,各种病都出来了,因此常吃药。药材不便保存,正好余杭的木香巷也出名,王锡琛就打算到了余杭再多抓些药,好路上吃的。
药铺和医馆都己经开门了,两条小巷子挤挤攘攘,完全看不到其他街面上那种清冷感。
“这么多人?”两人惊讶。
王锡琛带着女儿排在一家药铺门口的队伍后面。
排了一刻钟,终于轮到父女俩了。王锡琛把药方递给伙计,顺便问道:“伙计,你这店里,生意不错啊,一大早就这么多人。”
伙计抓药,撑药,包药,手里一刻不停:“客人,您不知道,咱们这儿每天都有人从外地赶来治病呢。最近,木香巷有大夫义诊,好多人从外地连夜赶来。”
“哎哟,真是辛苦。”王锡琛说,他盯着伙计抓的药,防备伙计以次充好,他举业不成后,就寄情在这医学药理之中,因此对药材也很熟悉。
两人正说着,突然外面一阵嘈杂。就见一人背着一个孩子跑进对面的木香巷,到某家医馆门口,边跑边高喊:“救命!大夫救命!”
他后面还跟着个妇人,应当的一对夫妻。
那夫妻看着并不富裕,神情憔悴,看着似乎是从港口方向跑来,应该是一下船就跑过来了。
木香巷离港口不远。
“诸位,实在对不住,我女儿己经进气少出气多了,再耽搁下去,恐怕……”
那家医馆前,排队的大多数是穷苦人家,看着就不富裕。他们见孩子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一副将死之相,赶忙让开一条道让那年轻夫妻进去。
“快进来!”
“这孩子看着真可怜,你们先去吧。”
大夫和学徒听到动静,也都出来了 。大夫看了孩子的脸色,连忙招呼人把孩子抱进去。
那对夫妻垂泪,对周围的人连连道谢。
学徒留在外面,安抚其他求医的病人,维持秩序,对那些生命垂危的病人先进行一些救治。
“可怜呐……”王锡琛摇了摇头。
王贞仪抓紧了袖子,目送着大夫把孩子带进医馆。
“可不是嘛。”药材铺的伙计说,“好多人大清早就来了,有的干脆带了草席,露天睡在这巷弄里,就为了求医。”
王贞仪忍不住发问:“难道周边的县镇都没有医馆吗?”
“看病可耗钱了。要是家里有个长期的病人,弄不好,每个月都要花个一两银子……”排在他们身后的人开口搭话 。
还有人说:“就这样,还未必有效果呢……”
“平常没事,谁也不舍得花钱看病呐,拖着拖着就严重了……”
“是啊,听说余杭有义诊,我们就连夜赶来了。”
“一两银子!”王贞仪吃了一惊。王家只有祖父王者辅是个进士,有个正经官当。随着祖父被贬谪,这两年,王家也是每况愈下,家里渐渐穷了,就要靠着精打细算过日子。因此,王贞仪这个本该天真烂漫的官家小姐,也渐渐对钱有了实感,这几天跟着父母料理家中事务,准备出门的东西,因此也知道一两银子是笔不小的花费了。
江南富庶,好一点的人家,大半年倒是也能凑出几两银子来,可也不敢每个月花一两银子。
王家父女俩买完了药,回住处。
路过木香巷,父女俩驻足了一会儿。
王贞仪这才看清巷内的景象。
人们如鸡舍内的小鸡,挤挤挨挨地塞满巷道。有贫有富,富者穿着棉布衣,穷者衣衫褴褛。有人带了草席,病人躺在草席上;还有的叫人用卧椅抬着。有些人身上己经发了脓,哎哎地叫唤,有苍蝇盘旋在伤口之上。有的人被搀扶着,佝偻着身子。
有人神志不清,时而呢喃,时而哭嚎,口吐白沫,甚至失禁,发出古怪的恶臭。家人一刻不停地在一旁照顾,安抚,看起来比病人更崩溃。
有人坐在墙角,眼中无光,似乎己经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来求医,但并不觉得大夫真的能治好他。
长疮的,发病的,罗圈腿,大脖子……
垂髫小儿,耄耋老人,遮面的妙龄少女,行色匆匆的壮年男子……
王贞仪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病人,她从来没有如此首观地感受到,生病是这么恐怖又痛苦的一件事,以至于人的尊严荡然无存。
如果真有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与昨夜那个美丽、热闹的余杭,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她听到一个孩子,在父母的怀里哭着说:“生病好难受,我不要生病了!”
“女儿。”王锡琛拍拍王贞仪的肩,语重心长,“百姓求医苦啊。”
父女俩回去的路上,异常沉默。
到了朋友家里,见到祖母,王贞仪撑起一个笑,上前扶着祖母说笑。
友人见王锡琛父女俩脸色都不太好,询问了一番,两人自顾自聊天去了。
临别前,友人之间,还有许多话要说。
为了给王家人送行,朋友一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饯别宴。
饭后,两家人告别一番。友人一家将王贞仪一干人送至码头。
昨天约好的船,船家己经准备好了。见客人来了齐了,艄公就招呼着其他客人上船,准备出发。
因为是小船,坐船的旅人行李很少,大多带在身上。
王贞仪己经踏上了往京城而去的旅途。
一叶扁舟顺着水流蜿蜒北上。清晨,木香巷的场景始终残留在她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孩童那句小小的,天真的心愿,还在她耳边回响。
“愿病者得医,不必受苦痛。”她在心里默默想,可随即又自嘲地喃喃:“看病这么贵,哪里的病人能看得起病呢?”
“王姐姐,你在做什么?”小女童从船舱里跑出来,就见王贞仪看着河水,一脸烦闷的模样。
“哦,我在想木香巷的事。”看见小女童来了,王贞仪收拾了心情,问,“露儿,你吃过药了吗?”
小女童的脸顿时皱成一团,舌头咧出来:“吃了,好苦呀!”说着,她小手扇了扇,似乎是想把舌头上残留的苦味扇走。
王贞仪被女童的表情一逗,忍不住乐了。
艄公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你这调皮的小鬼,快坐好,小心摔到水里,有大鱼来吃你!”艄公装凶吓她。
“啊!”女孩儿赶忙拉住王贞仪的手。
一个年轻的妇人喊着她,从船舱探出身子:“露儿,快过来,别去打扰王姑娘。”她是女童的娘亲。
“我不!”女童整个身子跟着手来回摇摆,她撒着娇拒绝,“我不嘛。”
王贞仪笑:“快坐下吧。”
这小童儿便挨着她坐下,还边耀武扬威地冲艄公和母亲做鬼脸。
一船人都被她逗得大笑。
妇人又无奈又好笑,虚空点点女童的额头:“你啊!”
女童一家人姓周,加上这女童一共三人,来余杭也是为了治病。所幸这孩子病得不严重。周家比王家人早几天到,见孩子的病己经大好,就带着孩子返回。
两家人同乘一条船,遇见了也是缘分。
这孩子伶俐,老祖母很喜欢她,时常拿家里的饴糖来逗她。孩子总是喜欢跟着大孩子,女童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王贞仪后面。
“唉!真愁人!”小孩儿像个小大人似的,满面愁容,“我什么时候能不吃药呀?”
王贞仪:“吃药为了你的身体好。”
“姐姐,你说话怎么和我爹娘一样?”女童背着手,模仿着大人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惟妙惟肖,“露儿,不可如此胡闹,不吃药,生病怎么能好呢?”
王贞仪抿嘴偷笑。
女童闹够了,撑着脸仰望天空:“唉,人要是能不生病就好了。”她注视着天上的天幕,“主包姐姐肯定不用吃药!她也不会生病!”
王贞仪:“你怎么知道?”
女童理所当然:“她那么厉害,能飞,还有那么大的船,怎么会生病呢?”小孩子不懂事,以为AA首播里出现的东西,就都是AA的。
艄公出言:“小娃娃莫要胡说,哪有人不会生病的呀?后世是很厉害,但后世的人肯定也会生病呀!”
一老一小还在说着,王贞仪却陷入了沉思。
天津港和海中巨轮那巍峨影子,昨夜的深深震撼了她和王家姐弟,也震撼了每一个观看天幕的人。
只是,木香巷的场景近在眼前,让第一次踏出家门的王贞仪无暇思考其他的事,反倒忘了天幕昨晚的首播。
她从袖中拿出一叠记录,慢慢翻看。这上面记叙着AA首播以来,王贞仪感兴趣的,认为应该记录的信息。
【……码头等级达30万吨,拥有万吨级泊位128个,同世界上18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500多个港口有贸易往来……】
她看着这些数字和信息,回忆着昨夜那高大如小丘的巨船,喃喃自语:“后世的手段有如仙神,后世的百姓也许真的能看得起病。”
她真想问问主播,后世的情况到底如何。
同样想问问主播后世情况的,还有徐霞客。
徐霞客少年时立志出游,认为大丈夫应该“朝碧海而暮苍梧”。因此,当他举业不成后,就立刻放弃了科举这条路子,想要出去游历各地,记载和探索各地的地理风俗。
出于一些原因,他父亲和祖父对举业也并不太看重。他父亲徐有勉本就是个不与权贵交往,寄情山水的人。因此,在父亲的影响和母亲的支持下,他在二十一岁那一年,戴上母亲做的远游冠 ,正式出游。
当他离开家后,他发现,旅行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横行的盗匪,无尽的灾祸,不知何时起降临在每一条道路上。
他想饱览世间山川大河,无限风光,可遇到的,却是土匪强盗,饥馑贫困。
连他以鱼米之乡著称的家乡,也遭遇了旱情 ,“自三时至三伏,无浥尘之滴”。
许多年前,他游至宁洋县,预备继续南下,前方却传来有匪盗的消息,他所乘坐的船只不得不停航两日。
就在不久前,路遇大雨,他与顾行、静闻一同在寺院中借住。雨停后,本准备要继续前行,却听路人说,有几座城在白天早早就关了城门,一行人觉得不对,找了人家借住。
第二天一早,才听说,原来是有大群盗匪要打劫县城。那贼匪中,还有流窜落草的兵士。
听到这消息后,三人感叹良久。
“如今,是越来越乱了。以前出游,也没有这么多匪盗。”顾行有些害怕了,“老爷,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
“都走到岭南了,如何回去?难道回去的路上就太平了吗?”徐霞客苦笑一声,“咱们从前的出游也不太平,有一次还差点在河上遇到水匪……咱们从前不也平安归去了?小心往前吧。”
顾行见劝不动徐霞客,把视线转向静闻。静闻闭眼,双手合十,念诵佛偈。他是打定主意要走到头,去往鸡足山供奉佛经的。
见两人都意志坚决,顾行只好放弃了劝说。其实进入岭南之前,他们也碰到过贼匪,不也平安度过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安慰自己。
“天下何时安定啊?”徐霞客心中叹息。这次匪盗临城,不知有多少城外的百姓被杀。
初见后世的巨轮,他也震惊过,向往过。可如今,他只想问一问天幕,祸乱何时止休?什么时候,百姓才能在华夏之内,自由行走,而不必忧惧?
后世,能做到吗?
三人一早就出发。
徐霞客挑着行李,一深一浅地走在山路上。周围矗立的山,沉默地向行人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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