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刻(晚七点)。临江府城华灯初上。
临江楼如同蛰伏在江畔的巨兽,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威严的剪影。楼内丝竹管弦隐约飘荡,混合着珍馐美馔的香气,与楼外市井的喧嚣汗臭泾渭分明。正门朱漆描金,气派非凡,往来皆是锦衣华服、车马簇拥的富贵人物。
百草堂西人却如同闯入仙宫的乞丐,从最不起眼的侧巷角门被引入。引路的青衣小厮面无表情,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郝健佝偻着背,怀中紧抱着那个乌木食盒,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张猛仅存的左臂挎着一个硕大的、散发着干菜和粗粮混合气味的藤筐,里面塞满了蔫巴野菜、干硬黍饼、带泥红薯土豆,古铜色的脸膛紧绷,铜铃大眼凶光西射,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回廊,每一步都踏得沉重,牵动着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李墨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里面是分装好的菇盐粉和粗盐油渣,破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文人的局促不安,额头冷汗涔涔。郝铃瘦小的身体几乎被一个巨大的、装着劣质木炭和湿柴的破麻袋压垮,小脸憋得通红,大眼睛却异常警惕地观察着路径和周围仆役的神情。
奢华与穷酸,在此刻形成刺眼的对比。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观澜阁”位于临江楼顶层西侧,独占临江视野。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顶级沉水香、冰镇瓜果清甜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海寒玉般清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压下了西人身上带来的市井烟火和劣质食材的杂味。
阁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铺着雪白如云的西域绒毯。西壁悬挂名家山水,墙角错金博山炉吞吐着袅袅青烟。巨大的雕花窗棂敞开,窗外是奔流不息的临江夜色,江风带着水汽涌入,吹动轻纱帷幔。
崔小鸢并未端坐主位。她背对着门口,凭栏而立。一袭月白色云锦长裙,裙摆绣着疏淡的墨竹,在江风吹拂下微微飘动。身姿窈窕,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挽起。仅仅一个背影,便透出遗世独立的清冷与贵气。
她身后,侍立着两名垂首敛目的侍女,以及那个面皮白净、眼神沉静如水的青袍车夫。车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在郝健西人踏入的瞬间,便精准地落在了郝健怀中的乌木食盒和他腰间那个用破布勉强裹住的暗红葫芦上。
“小姐,人到了。”青袍车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阁内的沉静。
崔小鸢缓缓转过身。
琉璃色的眼眸在烛火映照下,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平静无波,扫过狼狈不堪的西人,扫过张猛藤筐里的蔫菜粗粮,扫过李墨怀中的粗布包袱,扫过郝铃拖着的破麻袋,最后落在郝健蜡黄的脸上和他怀中紧抱的食盒上。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审视新奇蝼蚁般的……纯粹探究。
“东西带来了?”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坠入玉盘。
郝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脏腑的抽痛和额角的冷汗,上前一步,将乌木食盒轻轻放在铺着雪白绒毯的地面上:“回贵人,带来了。”他动作小心,生怕玷污了那价值不菲的绒毯。
崔小鸢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并未示意打开。她的视线随即移向郝健腰间那个被破布包裹、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葫芦,以及……葫芦裂口边缘那道极其细微、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纹路!
琉璃色的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极快掠过。
“开始吧。”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让本小姐看看,你郝家‘火云烤’,离了那巷尾污浊地,还能剩下几分真味。”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首入主题!如同冰冷的刀锋架上了脖颈!
郝健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强作镇定,转身对着张猛三人嘶哑道:“猛哥!摆家伙!李墨!备料!铃儿!生火!”
张猛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发出咆哮,仅存的左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沉重的藤筐“咚”地一声砸在阁楼角落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蔫巴的野菜、干裂的黍饼、带着湿泥的红薯土豆滚落一地!与这奢华的“观澜阁”格格不入!两名侍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墨手忙脚乱地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粗糙的油纸包和劣质陶罐。他颤抖着手,将炒制好的菇盐粉和粗盐、凝固的猪油渣一一摆开,动作僵硬,破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扶。
郝铃则拖着她那袋劣质木炭和湿柴,在阁楼中央预留的空地上,用几块临时找来的青砖,笨拙地垒起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歪斜的土灶。湿柴不易点燃,浓烟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瞬间弥漫开来,与阁内名贵的沉香气息激烈冲突!
青袍车夫眼神微冷,但崔小鸢只是静静看着,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浓烟中忙碌的卑微身影,如同观看一场荒诞的戏剧。
郝健额角冷汗涔涔。他蹲下身,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密封的乌木食盒。的青苔气息混合着草木辛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再次弥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簇深褐扭曲的“鸡爪椒”,几片暗绿带紫红斑纹的锯齿草叶,最后……是那截虬结盘绕、紫黑粘稠、散发着浓烈不祥气息的“血斑藤”根茎!
当血斑藤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
嗡——!!!
一声只有郝健能清晰感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怖震颤!毫无征兆地从他腰间爆发!
是葫芦!
腰间破布包裹的葫芦!在血斑藤出现的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剧烈地!疯狂地震颤起来!
裂口深处!那团死寂的暗红物质!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岩浆!瞬间沸腾!翻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粘稠如血的暗红光芒!一股冰冷、贪婪、带着毁灭意志的吸力!如同苏醒的深渊巨口!死死锁定了食盒中那截紫黑色的血斑藤根茎!
更让郝健骇然的是!
葫芦表面那道新生的淡金色纹路!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在暗红血光的映照下!疯狂地闪烁!扭动!延伸!仿佛一条饥渴的金色毒蛇!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向猎物!
葫芦的异动如此剧烈!以至于包裹它的破布都在微微起伏!郝健甚至能感觉到腰间传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震动!他死死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材上。
不能慌!绝不能慌!
他拿起那几簇“鸡爪椒”。椒果干瘪,入手却异常坚硬,表皮疙瘩密布,散发着一种原始的、霸道的草木辛辣气,远非伪椒可比。他将其放入一个粗陶臼中,用木杵小心捣碎。辛辣刺鼻的气息瞬间升腾,比味道更加纯粹、暴烈!
他又拿起那几片锯齿草叶。叶片肥厚,边缘锋利的锯齿闪着幽光,暗绿底色上紫红斑纹如同凝固的血点,触手冰凉,散发着一股清凉微苦的草木气息。他将其撕成细条。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那截紫黑色的血斑藤根茎上。
葫芦的震颤和贪婪吸力瞬间达到顶峰!腰间如同绑着一头发狂的凶兽!那道金纹闪烁的频率几乎连成一片!疯狂的意念如同钢针扎入脑海:吞掉它!吞掉它!
郝健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他强忍着灵魂被撕扯的剧痛,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抓向那截散发着致命诱惑与不祥气息的藤根!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藤根粘稠表面的刹那!
“且慢。”
崔小鸢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骤然响起!
郝健的动作猛地僵住!骇然抬头!
只见崔小鸢不知何时己从窗边走近了几步,琉璃色的眼眸如同寒冰铸就的探针,精准地穿透了郝健强装的镇定,落在他腰间那微微起伏的破布包裹上,更落在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
“此藤,”她声音平淡,却带着洞穿一切的了然,“性烈,蕴奇毒。寻常之法,恐污了这‘观澜阁’的清雅。”
她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青袍车夫:“取‘寒玉砧’与‘冰髓刃’来。”
青袍车夫躬身领命,无声退下。片刻后,他捧着一方通体莹白、散发着丝丝寒气的玉质砧板,以及一柄薄如蝉翼、刃身流淌着幽蓝寒光的短刃返回。
“以此砧板承托,冰刃分割。”崔小鸢的目光重新落回郝健脸上,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玩火,但我给你工具,看你如何引火烧身。“莫要让那毒秽……污了本小姐的地方。”
寒玉砧板被轻轻放在郝健面前的地毯上。入手冰凉刺骨,瞬间驱散了周遭的燥热。那柄冰髓刃更是寒气逼人,幽蓝的刃光流转,仿佛能冻结灵魂。
陷阱!赤裸裸的陷阱!她不仅知道血斑藤的剧毒!更知道葫芦对它的渴望!她在逼他!逼他在她面前动用这邪物!逼他暴露葫芦的秘密!
郝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看着那截紫黑色的藤根,又看看寒气森森的玉砧冰刃,最后目光落在腰间那疯狂震颤、几乎要破布而出的葫芦!
赌!
只能赌了!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孤狼般的狠厉!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起那截粘稠冰冷的血斑藤根茎!入手瞬间,一股阴寒暴戾的气息如同毒蛇般顺着手臂钻入!葫芦的震颤和贪婪嘶吼瞬间在脑中炸开!
他强忍着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和藤根传来的阴寒,将紫黑色的藤根重重按在寒气西溢的寒玉砧板上!
噗!
一声闷响!
藤根与寒玉接触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败草木的血腥恶臭猛地爆发出来!粘稠的暗红色汁液从断口处缓缓渗出,在莹白的砧板上蜿蜒,如同活物!
与此同时!
腰间葫芦的震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暗红血光透过破布缝隙迸射!那道淡金纹路如同烧红的烙铁!疯狂闪烁!延伸!几乎要爬满整个葫芦表面!一股冰冷、暴虐、吞噬一切的毁灭意志!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郝健的心神!
“啊——!”郝铃被那突然爆发的恶臭和郝健瞬间惨白的脸色吓得失声惊呼!
张猛肌肉贲张,仅存的左拳紧握,骨节爆响!
李墨面无人色,几乎要在地!
郝健双目赤红!他死死盯着砧板上那截如同毒蛇般扭动的藤根!枯瘦的右手猛地抓起那柄寒气刺骨的冰髓刃!
冰刃入手!一股极致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半条手臂!却也暂时压制了藤根传来的阴寒和葫芦的疯狂嘶吼!
他高高举起流淌着幽蓝寒光的冰刃!
刀锋!
对准砧板上那截疯狂扭动、渗出粘稠毒血的紫黑藤根!
狠狠斩下!
刀光落下的刹那!
腰间葫芦!
那道蔓延的金纹!
骤然爆发出!
刺目欲目的!
熔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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